2022-07-30

揭开詹糖香的神秘面纱

文汇报

陕西法门寺塔基底下,有一座专为供奉佛祖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而建造的地宫。法门寺地宫自唐僖宗敕命封门,过了一千多年,方经考古发掘重见天日。 1987年,考古工作人员发现了唐代塔基、石室地宫建筑,以及佛指骨舍利和大量供奉用的华美器物。这套八重宝函(上图)出土于地宫后室,是法门寺文物中最精美、等级最高的一套舍利容器(第八重为檀香木制,发掘时已朽坏)。本文讨论的香料样品(左图)出于第七重鎏金四天王盝顶银宝函。图片来源 法门寺博物馆

文汇报

陕西法门寺塔基底下,有一座专为供奉佛祖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而建造的地宫。法门寺地宫自唐僖宗敕命封门,过了一千多年,方经考古发掘重见天日。 1987年,考古工作人员发现了唐代塔基、石室地宫建筑,以及佛指骨舍利和大量供奉用的华美器物。这套八重宝函(上图)出土于地宫后室,是法门寺文物中最精美、等级最高的一套舍利容器(第八重为檀香木制,发掘时已朽坏)。本文讨论的香料样品(左图)出于第七重鎏金四天王盝顶银宝函。图片来源 法门寺博物馆

复之
      
       今年5月,研究人员对陕西法门寺地宫宝函中供奉的香料进行了分析,在《美国科学院院报》(PNAS)上发表论文,确定了其中的三种香料分别是沉香、乳香和榄香脂。这是在中国首次发现合香实物(沉乳合香)与古代榄香脂实物。
      
       沉香是瑞香科沉香属一些物种的含脂木材,乳香则是橄榄科乳香属一些物种分泌的树脂,二者都是佛教中的常用香料,如今的一些高级供奉线香中仍然能见到它们的身影。而关于榄香脂,论文中的表述是:“……唐代古籍中未见有关‘榄香’的明确记载。最接近的可能是地理著作《岭表录异》中所记……这些古代文献中记录的橄榄糖的用法(补船)表明,它不太可能用于皇家的供奉仪式,因而法门寺地宫保存完好的榄香很可能是进口而来。”又,“文献中没有榄香的记载,暗示这一时期中国对榄香脂的使用较少”。
      
       这不禁让人疑惑,为何代表唐朝最高规格的供奉香料中会出现一种没有记载的香料?
      
       实际上,唐代文献没有“榄香”的记载,并非因为其使用不广泛,而恰恰相反,它是文献常有提及,但之后失传已久的“詹糖香”。
      
       早在1963年,著名汉学家薛爱华在A Study of Tang Exotics(中译本《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吴玉贵译,1995)中即指出,詹糖香与橄榄糖俱为榄香,但出自两种橄榄树,且一作香料用,一作补船用。他写道:
      
       “tram”(詹)是安南语“kanari”(即橄榄属树)的读音。詹糖香实际上就是能够产出柯巴脂的橄榄的榄脂。唐代时在岭南的某些地区——很可能是在靠近安南边界附近的地区——就生长着这种詹糖树。但是当时的北部湾是詹糖香的最主要的产地。它是一种有柠檬和松节油香味的,略呈白色的颗粒状物质,但是由于混合了炭,所以用它制成的詹糖香通常都是黑色的。苏恭说:“詹糖树似橘,煎枝叶为香,似沙糖而黑,出交、广以南。”詹糖香在长安的使用,必定也和北部湾一样,是用来在神坛上焚烧的。
      
       薛爱华在此处参考了法国植物学家克雷沃斯特Catalogue des produits de l'Indochine(1925)中的内容。
      
       安南人称橄榄为tram-trǎng(白橄榄),可能就是中文“詹糖、占唐、膽糖”的由来。他们收集詹糖香之后,在其中掺入木炭粉,然后裹到竹签上,做成简易的竹签香,作为祭祀拜佛的熏香使用。
      
       詹糖香在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载。它最早出现于南朝范晔的《和香方》自序:“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詹唐黏湿。”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中记载了更多詹糖香的信息:“皆合香家要用,不正复入药……詹糖出晋安岭州。上真淳泽者难得,多以其皮及柘虫屎杂之,唯轻者为佳,其余无甚真伪,而有精粗尔。”
      
       结合《和香方》中詹糖的描述,可以确定詹糖是一种粘稠的树脂。之后《梁书》中出现了盘盘国进贡詹糖香的记载:“盘盘国……中大通元年五月,累遣使贡牙像及塔,并献沉檀等香数十种。六年八月,复使送菩提国真舍利及画塔,并献菩提树叶、詹糖等香。”盘盘国是3—7世纪时马来半岛东岸的一个小国,其地理位置在暹罗湾附近。它进贡了佛舍利、菩提叶和詹糖香,可见詹糖香在当时是供奉佛祖的重要圣物。
      
       唐人对詹糖香更不陌生,前引苏恭《新修本草》是国家正式颁布的药典。其中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新信息:詹糖树像橘树,詹糖香的来源是煎煮过的枝叶,成品形态像黑沙糖,并且明确产地在交、广以南,交即交州,包含今越南北部。再看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中所记补船的橄榄糖,极为相似:“不用铁钉,只使桄榔须系缚,以橄榄糖泥之。糖干甚坚,入水如漆也。”“树枝节上生脂膏如桃胶。南人采之,和其皮叶煎之,调如黑饧,谓之橄榄糖。用泥船损,干后坚于胶漆,着水益干耳。”所以薛爱华会说:“在中世纪时,中国人对于橄榄属热带植物所产出的多种含油树脂都是很熟悉的。”
      
       榄香脂是橄榄科橄榄属多种植物树脂的统称,其中代表物种就是华南地区常见的水果橄榄Canarium al-bum。中原人知道橄榄这种植物,大概可以追溯到汉代,此后橄榄长期作为一种异果进贡给皇帝。“橄榄”一词可能来自侗台语系的百越人。橄榄科又被称为香脂科,乳香、没药、秘鲁圣木、柯巴脂等等树脂类香料都来源于该科,作为橄榄科代表的橄榄属物种自然也能产生树脂,人们称之为榄香脂(elemi),它的香气非常清新,是带有木质感的柑橘柠檬味,品质好的气味非常像雪碧。
      
       榄香脂在不同产地的形态不尽相同。广东福建一带的榄香脂容易干燥固化,香气减弱;海南越南等地的榄香脂呈粘稠状,香气更浓。如今更常见的榄香脂产自菲律宾的吕宋橄榄Ca-narium luzonicum,是国际上榄香脂的主要来源。物美价廉的榄香脂精油已是洗护产品中不可或缺的香精原料。
      
       除此之外,印度、东非、马达加斯加等地都有自己地方特色的榄香脂出产。不管哪个品种的榄香脂,它们的缺点都是不耐高温,由于其中富含的柠檬烯等单萜挥发油特性,榄香脂在高温中只剩下淡雅的木质底味。
      
       宋人范成大曾在《桂海虞衡志》里记载了橄榄香:“橄榄香。橄榄木脂也,状如黑胶饴。江东人取黄连木及枫木脂以为榄香。盖其类出于橄榄,故独有清烈出尘之意,品格在黄连、枫香之上。”《说郛》引《坦斋笔衡》的说法:“两广惟产橄榄香,出广海之北,橄榄木之节目结成,状如胶饴而清烈,无俗旖旎气,烟清味严,宛有真馥。”
      
       由此可以看出,橄榄香在宋代已经广泛用于熏香,但宋人并未将橄榄香与詹糖香联系起来,虽然它们都是橄榄树脂这一种物质。如《图经本草》中就明确表示:“又有詹糖香……唐方多用,今亦稀见。”
      
       唐以后詹糖香的失落,从日本的古代文献中,也可见一斑。
      
       在日本,詹糖香最早出现在登记法隆寺财产的《法隆寺伽蓝缘起并流记资材帐》(747年)中,其中登记詹糖香有46两,这些香料大多用于制作炼香。如日本后世的《薰集类抄》中记录了30个“梅花”方,其中18个都使用了詹糖。在日本炼香中,詹糖除了作为呈味香料,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粘合剂,通常搭配炼蜜使用。
      
       从来源看,日本所用詹糖全部来自大唐的转口贸易。唐朝高僧鉴真在东渡日本时也带了很多詹糖香。《唐大和上东征传》中记载:“麝香廿剂,沉香、甲香、甘松香、龙脑香、膽唐香、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薰陆香都有六百余斤。”在第五次东渡时,由于遭遇风暴,鉴真一行漂流到海南岛,在岛上他们发现了许多詹糖香树:“膽唐香树,聚生成林,风至,香闻五里之外。”
      
       唐亡后,中国人自己都少见詹糖香时,日本也就不能得到了。到平安时代后期,詹糖香很难再买到,这可能是《薰集类抄》中部分“梅花”方不再使用詹糖的原因。田中圭子在《薰集类抄之研究》中指出,室町时代之后的薰物书中记载:“占唐は近年日本へ は渡らざる物なり”(近年没有詹糖香运到日本),“占唐はむかしはからよりわたり,いまはなし”(詹糖香自古就有,现在没了)。
      
       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詹糖香“其花亦香,如茉莉花香气”。其运用已十分有限,明末《香乘》中除一段常规的文字描述外,只在春宵百媚香、千金月令熏衣香(宋《陈氏香谱》亦记)两个香方中出现。
      
       而清人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詹糖香”,只能根据古籍描述的文字猜测。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中称:“詹糖香……今宁都州香树形状正同,俗亦采枝叶为香料,开花如桂,结红实如天竹子而长圆,图以备考。湖南有一种野樟,叶极香,甚相类,夏时结子,稍异。”这段文字没有任何出处,应该是吴其濬首创。
      
       之后《中华本草》沿袭此说,并做出了自己的理解,关于詹糖香的误解就此传播开来:“詹糖香,药材基源:为樟科植物香叶子的树皮或叶。拉丁植物名:Lindera erythrocarpa Makino。采收和储藏:枝叶采收后,洗净切碎,加水慢火煎熬即成。”
      
       我们可以就此梳理詹糖香的历史脉络:它在魏晋南北朝时通过佛教和朝贡贸易进入中原,在唐朝大放异彩,甚至成为皇室的供奉用香,同时它也传入了日本,成为贵族炼香不可缺少的部分。但经历五代十国的混乱之后,詹糖香逐渐被人遗忘。不过,怡人的香气比纸面的记载更绕梁,它在宋朝以橄榄香的名字重新回归。詹糖香后来又经历了清人的误解,在今天则被重新发现——詹糖香即榄香,在对法门寺地宫供奉香料的分析中,我们获得了实物的证据。
      
       今天,通过科技手段对古代有机残留物进行分析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法门寺的这项研究即通过傅里叶变换红外光谱(FTIR)、气相色谱—质谱(GC-MS)测定了供奉指骨舍利香料中的成分及其可能来源。日本则在上世纪已经完成正仓院保存药物香料的两次全面调查,至今每年都会发表学术报告,屡屡以最新技术得出推翻旧说的证据。
      
       实际上,中国古代的草药学和香学独树一帜,留下了一套传承有序、体系完整的草药学、香学知识,于今也发现了很多出土实物,但对于疑难、失传原料的还原多依靠文献考证,少有结合规范检测出土香料的研究。这篇故宫博物院、中国科学院大学与法门寺博物馆的研究人员共同完成的论文可以说为中国传统香学提供了科技考古的研究方法和思路,藉此我们大可展望一下传统香料研究的未来。